burtonju62的部落格

我一開始也是生吞活剝，沒有主題，跟豬一樣狼藉──對我來說，滿嘴的福克納跟滿嘴的福樓拜是一樣的──但是我很快就察覺到細微的差異。首先我注意到每本書都有不同的滋味──有的甜，有的苦，有的酸，有的苦中帶甘，有的臭，有的鹹，有的辣。我也注意到每一種滋味──隨著時間流逝，我的感知也越加敏銳，每一頁、每一句、到最後每一個字的滋味──都會引起一串意像，代表我在所謂的真實世界裡極為侷限的經驗所不知道的事物，諸如摩天大樓、港口、馬匹、野蠻人、開花的樹、凌亂的床、溺水的女子、會飛的男孩、砍斷的頭顱、田裡幹活的人聽見白痴的叫聲抬頭循聲望去、火車汽笛、河流、木筏、夕陽斜照山毛櫸林、一隻手愛撫赤裸的大腿、叢林小屋、垂死的僧侶。

起初我只懂得吃，開開心心地又啃又嚼，完全由味覺主導，但沒多久我就開始繞著書頁邊緣，這裡讀幾行，那裡讀幾句。時間越久，我讀得越多，吃得越少，到最後我醒著的時間幾乎全都花在閱讀上，只啃空白的部分。哎，你不知道那時我有多後悔，真不該咬出那些洞的！有些書本因為僅有一本，我只能等待多年來補足殘缺的地方。這件事說起來我可一點也不驕傲。

到了這時候，我飽嘗了人生的滋味，驚愕得啞口無言，我回顧自己的童年，希望能找到一點點證據來證明天生我才必有用，來證明至少有一段時間是天將降大任於我的，而不是讓我當個淺薄的文藝青年兼小丑，來證明我不得志是因為情勢比人強，而不是我本人有什麼缺憾。讓別人說：「哎，運氣真背啊，阿法。」而不是「早就料到了。」我瞇著眼，舉著望遠鏡，哎，可嘆啊，看不見什麼神聖的靈感，連一星半點的天才火花也沒有，除了貪吃病之外，什麼也沒有。醫生只會掏出他們的聽診器，祭出腦電圖、測謊器來診斷這個毀滅性的病症，最後斷言不過是書籍貪食症的尋常案例。你知道最恐怖的地方在哪裡嗎？他們的診斷是對的。面對他們這個基本上完全正確的診斷，面對他們這種顯然讓你無話可駁的壓倒性判斷──壓倒性是我很喜歡用的一個字眼──我想要對自己大吼大叫，就像老艾茲拉．龐德在比薩鎖在他自己的老鼠籠裡一樣 ：「扯下爾之虛榮，我說扯下來。」龐德真不愧是大師。

好了，不說了。當時小小年紀的我連一點點這樣的苦悶都還沒有感覺到。想當年，安坐在生命之梯最矮的一根橫杆上，我還是上主日學的孩子，骨瘦如柴，活潑冒失，快快樂樂地在書店裡生活。也許該說是快快樂樂地過著夜晚和週日，因為我不敢在店裡有人的時間冒險跑進明滅不定的遼闊空間裡。從我們藏身的地下室，可以聽見喃喃的說話聲和大腳落在天花板上的吱嘎聲，一聽見就嚇得全身發抖。有時腳步聲會離開天花板，步下木梯到地下室來，通常緊接著就是一陣岑寂，但有時會有嘟囔和咆哮，甚至有不明的爆炸聲，嚇得我們要死。接著就是沖水的聲音，再來是拾級而上的腳步聲。往上的足聲總是不如往下那般響亮。

有一晚我在「商業類」下方探頭探腦，注意到石牆上有個破洞，從洞裡穿出來一根大黑管，黑管像蛇一樣爬過地板，蜿蜒滑向對面牆下，正上方寫著「洗手間」。這面牆上沒有書架，只有一扇門，而且門總是關著的，我把鼻子探進洞裡聞了聞，嗯，老鼠味。黑管穿進牆裡，轉彎，筆直向上。雖然管子很粗，但並沒有把洞填滿，四周的磚牆參差不齊。當年的我十分好奇，再者那股味道也讓我安心，儘管不是和我熟悉的味道一模一樣，而是比較黯淡。

起初我以為會碰到別的老鼠，建造這座洞窟城市的老鼠，可是從來沒碰過。最後我學會了把他們當成是「古人」。我也從沒找到過食物，說不定這就是沒有其他老鼠的原因。在商店變成書店之前，說不定曾是家雜貨店或糕餅店，可是現在除了紙，什麼吃的也沒有。我耐心探索，夜復一夜在似乎有數哩長的坑道中穿梭，最後終於得到了比食物還要寶貴的報酬。

就在我的正下方，有一張凌亂的大書桌，跟一張有紅椅墊的椅子。這裡就是諾曼坐的地方，或者該說他會坐的地方。這時我還不認識諾曼──有一陣子他在我心目中始終是書桌的主人──可是桌上的狼藉，挺直的鋼釘上串了一疊錯落不齊的收據，閃亮的椅臂，當然還有紅色的椅墊，墊子中央有坐出屁股形狀的凹陷，都帶有一種認真莊嚴的氛圍，以我的背景來看，我覺得簡直讓人無法抗拒。

這一道天花板上的縫隙，形狀像Ｃ，機密這個字（confidential）的頭一個字母，成了我最喜歡的一個地方。這是一扇窗，窗外是人類的世界，也是我的第一扇窗。以這個觀點來說，這扇窗也像是一本書──你可以透過這本書看到不屬於你的世界。幾天之後，我發現了另一個非常好的地方，就在靠馬路邊的天花板盡頭。這個洞在灰泥牆上，崎嶇不平，就在某個臨時凑成的隔間和天花板的相接處。我可以從這個洞俯下身去，溜到其中最高的鏡面書櫃的頂上，諾曼把珍本書都放在這些櫃子裡。站在櫃頂上，我可以飽覽商店的主房間，包括前門和諾曼的書桌椅。我後來才知道這個房間，在當時對我來說簡直遼闊得像海洋，但不過是整間書店小小的一環。諾曼有一層又一層的房間。早在我出生之前，他就買下了隔壁兩間商店，在相連的牆上打出了洞。通過窄窄的月洞門，就可以進入一個又一個裝滿了書的房間。我以前總覺得這些以小小的門洞相連的房間很像是一隻巨大的老鼠建立的東西，還頗以這種想法為樂，一直到諾曼讓我失望為止。

有時書籍排列在特定標題之下，有時只是散置。等我比較了解人類之後，我才明白這種不可思議的無序狀態正是大家熱愛潘伯克書店的緣故。他們到書店來，不僅僅是為了買書，現鈔點清後轉身就走，反而會在店裡逗留。人類管這叫隨便看看，其實更像是挖鑿或開礦，只是沒有人扛著鏟子進來，我還挺意外的呢。他們用兩隻手挖掘寶藏，有時直挖得書淹沒了胸口。要是他們從一座礦渣山裡挖出了一塊文學金塊，他們會比走進店裡直接購買還要開心得多。在潘伯克書店買書就像是閱讀：永遠不知道下一頁會讀到什麼──下一個書架、下一層、下一箱──這也就是箇中的樂趣所在。而鑽坑道的樂趣也是一樣──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下一個轉彎、下一個坑道的坑底會碰見什麼。